首页 / 包考 历史
在东南亚群岛的尽头,有一个大多数世界地图都难以标注的地方——东帝汶包考(Baucau)。这个东帝汶第二大城市,像一块被历史反复揉搓的羊皮纸,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殖民抗争、独立血泪与当代发展的复杂叙事。当全球目光聚焦于乌克兰、加沙时,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个曾经被称为"东方古巴"的国度正在经历怎样的转型阵痛。包考作为东帝汶除帝力外最重要的城市,其历史变迁恰如一面棱镜,折射出后殖民时代小国在全球体系中的艰难定位。
在葡萄牙殖民者到来前的漫长岁月里,帝汶岛始终处于多元文明的交汇处。包考地区作为帝汶岛东部的重要聚居点,早在13世纪就已出现在中国宋代典籍《诸蕃志》的记载中。当地特图姆(Tetum)语族社群发展出独特的玉米种植系统和水牛崇拜文化,与来自马来群岛的商人进行檀香、蜂蜡和奴隶贸易。
考古证据显示,包考周边山区的传统村落采用圆形茅屋布局,形成以"liurai"(地方酋长)为中心的等级社会。这种前殖民时期的政治结构后来被葡萄牙人改造为间接统治的工具,但也埋下了20世纪独立运动的草根基础。
16世纪葡萄牙人建立帝力殖民地后,包考因其缺乏深水港而逐渐沦为贸易网络的边缘地带。与帝力不同,包考保留了更多本土文化特征,天主教的渗透也相对缓慢。这种"被忽视"的状态意外使得包考成为后来抵抗运动的文化堡垒——1999年独立公投期间,包考地区的投票率高达98%,远超过帝力等受印尼影响更深的地区。
1859年葡荷条约划分帝汶岛后,包考正式成为葡属东帝汶的东部行政中心。殖民当局在此建立军事哨所和天主教传教站,但实际控制力有限。现存于包考市政厅的档案显示,直到20世纪初,当地liurai仍保持着对土地分配和纠纷调解的实际权力。
葡萄牙人将包考改造为咖啡种植区的行政中心,强迫农民改种经济作物。这种殖民经济模式导致传统粮食系统崩溃,1900-1912年间包考地区爆发严重饥荒。具有讽刺意味的是,正是这些被迫种植咖啡的农民后代,在1975年后成为抵抗印尼占领的主力军。
1942-1945年日本占领期间,包考因其内陆位置成为盟军支持的游击战中心。澳大利亚突击队在此建立秘密补给线,当地居民首次接触到现代民族独立思想。包考机场(现为东帝汶主要国际机场)就是日军强迫劳工修建的军事设施,这个充满血泪的工程后来演变为国家主权的象征——2018年中国援建的新航站楼启用仪式上,总统卢奥洛特别强调这是"没有殖民者参与的自主发展"。
1974年葡萄牙康乃馨革命后,包考成为东帝汶独立革命阵线(FRETILIN)的重要据点。当时拍摄的纪录片显示,包考广场上悬挂着马克思像和葡语书写的革命标语,教师们在殖民时期的天主教堂里教授读写课程。这种社会主义实验仅持续了九个月,就被印尼入侵打断。
特别值得注意的是,包考是少数几个在印尼占领前就实施土地改革的地区。FRETILIN将葡萄牙人的咖啡庄园分配给无地农民,这一政策虽然短暂,却塑造了当地人对"独立"的具体想象——2015年包考农民抗议政府征地时,仍有人举着1975年的土地分配文件。
印尼军队1975年12月占领包考时,制造了震惊世界的"包考大屠杀"。幸存者回忆录《山间的哭声》记载,仅1976年1月就有超过2000人被杀害在包考机场跑道旁。这座城市的殖民时期建筑成为审讯室,葡萄牙人修建的地下排水系统则变成刑场。
但包考也孕育了最顽强的抵抗网络。由于地形多山且靠近游击队活跃区,包考居民发展出复杂的预警系统——当印尼军队从帝力出发时,山顶的牧童会用镜片反光传递信号。这种民间智慧后来被写入东帝汶国防军的训练手册。
2002年独立后,包考获得大量国际援助。葡萄牙援建的包考医院、澳大利亚资助的职业技术学校相继落成。但2019年亚洲开发银行报告指出,这些项目存在严重的设计缺陷——医院建在缺水区,学校课程与劳动力市场需求脱节。这种发展困境反映了小国在援助体系中的被动地位。
更具争议的是中国参与的基建项目。2017年竣工的包考供水系统解决了城市60%居民的用水问题,但施工过程中大量使用中国工人引发本地失业者抗议。这种矛盾在"一带一路"沿线国家颇具代表性:急需发展又警惕新形式的依附关系。
包考老城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预备名录,但保护工作举步维艰。葡萄牙殖民建筑被私自改建为商铺,传统茅屋村落因年轻人外流而荒废。耐人寻味的是,印尼占领时期建造的军事设施反而保存完好——当地历史学者若泽·特林达德告诉我:"我们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些痛苦的建筑,拆除像逃避记忆,保留又像美化暴行。"
包考的文化复兴尝试充满创意。每年8月的"抵抗艺术节"将游击队歌曲改编为摇滚乐,在殖民广场演出。更激进的是"记忆地图"项目,居民用手机APP标注历史事件发生地,当游客走近某个普通民宅时,会突然收到1976年此处大屠杀的证词录音。
包考沿海村庄正经历严重的海岸侵蚀,传统渔民的独木舟被不断后退的海岸线困在陆地上。这个几乎零碳排放的国家却承受着全球变暖的恶果,当地NGO"陆地守望者"的监测显示,包考湾的海平面上升速度是联合国预测值的1.7倍。2023年,包考市长在联合国气候大会上控诉:"我们的祖先抵抗殖民者,现在我们抵抗淹没家园的海水——这两场战斗本不该有联系。"
包考机场的扩建计划引发国际关注。澳大利亚希望保持其传统影响力,中国寻求航空管理系统的建设合同,东帝汶政府则试图引入葡萄牙公司作为平衡。这种微型"大国博弈"生动体现了小国的生存策略——前总统奥尔塔曾说:"东帝汶的外交艺术就是在巨人间跳舞而不被踩到脚趾。"
更复杂的是印尼因素。虽然两国已和解,但包考市场流通的仍是印尼盾而非东帝汶官方货币美元。每天有数百印尼人跨境来包考购买更便宜的澳大利亚奶粉——这种经济现实常常超越政治宣言。
包考老城区教堂的墙壁上,层层覆盖着葡萄牙时期的宗教壁画、印尼占领时的军事标语和独立后的街头涂鸦。这个物理隐喻恰如东帝汶的现状:无法简单剥离任何一段历史,只能在复杂层积中寻找前进路径。
当全球南方国家讨论"去殖民化"时,包考提供了一种更务实的视角——殖民遗产既是负担也是资源。在采访最后,包考文化中心的年轻策展人玛丽亚对我说:"我们不再问'什么是纯粹的东帝汶文化',而是问'怎样让所有历史都服务于未来'。"或许这正是所有后殖民社会的共同课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