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智利,这个被安第斯山脉与太平洋夹裹的狭长国度,常被旅行者贴上“天涯之国”“葡萄酒天堂”的浪漫标签。然而撕开这片拥有全球最干燥沙漠与最古老冰川的土地表皮,其历史褶皱中埋藏着殖民暴力、铜矿诅咒、皮诺切特独裁的幽灵,以及2019年那场震惊世界的“社会爆炸”(Estallido Social)。当全球面临气候危机、贫富分化、民主退潮的今天,智利像一块棱镜,折射出发展中国家寻求公正的艰难光谱。
1536年,西班牙殖民者迭戈·德·阿尔马格罗首次踏入智利山谷时,遭遇马普切人(Mapuche)的激烈抵抗。这个被印加帝国称为“阿劳卡尼亚”(Araucanía)的地区,最终成为西班牙帝国耗时三百余年都未能完全驯服的边疆。1541年佩德罗·德·瓦尔迪维亚建立圣地亚哥城,却以屠杀原住民、强征米塔制(Mita)劳役为代价——这段历史在当代智利诗人埃克托尔·班德的诗句中仍能听见回响:“我们的土地是用血与火丈量的”。
与大多数拉美国家不同,智利的原住民通过《基林条约》(1641年)一度获得事实自治权,马普切战士甚至用缴获的西班牙骑兵装备发展出独特的金属工艺。这种抵抗传统在21世纪演变为环保抗争:2013年马普切活动家马塞拉诺·卡蒂奥在反对修建水电站时被枪杀,引发国际社会对“绿色殖民主义”的谴责。
1879-1883年,智利在硝石战争(Guerra del Pacífico)中击败秘鲁和玻利维亚,夺取了全球最大的硝石矿区。英国资本控制的硝石产业一度贡献了政府收入的60%,但1929年德国合成氨技术的出现,让这个资源依赖型经济瞬间崩塌——这段历史被经济学家称为“智利第一次原材料陷阱”。
1971年,阿连德总统将美资铜矿公司收归国有时高呼:“智利人终于能用自己的筷子吃自己的米饭!”但两年后美国支持的政变证明,资源主权需要军事盾牌。皮诺切特军政府虽然保留了国有铜矿公司CODELCO,却将新矿权开放给外资,至今智利铜产量占全球28%,但60%由英美资本控制。2022年新宪法草案中“矿产国有化”条款的流产,再次凸显资源民族主义的现实困境。
1973年9月11日(比911事件早28年),美国中情局策划的“轨道行动”推翻了民选总统阿连德。军政府时期有超过4万人遭受酷刑,但新自由主义改革却使智利成为拉美首个“经济奇迹”——这种分裂在亚历杭德罗·霍多洛夫斯基的电影《智利说不》中被具象化为:一边是购物中心里的进口商品,一边是地下室里的电击刑具。
尽管1990年恢复了民选政府,但皮诺切特至死未受审判。2019年民众焚烧宪法大厦时高喊“不是30比索,是30年!”(抗议地铁票价上涨只是导火索),直指民主化后未能清算的特权结构。现任总统博里奇作为曾经的学运领袖,其赦免政治犯的举措仍在军方抵制下步履维艰。
智利集中了全球气候变化的所有样本:阿塔卡马沙漠的超级干旱已迫使铜矿改用淡化海水,而巴塔哥尼亚冰川每年退缩182米。2023年瓦尔帕莱索山火吞噬7000公顷森林时,科学家发现这与澳大利亚桉树殖民引种直接相关——生态危机中殖民遗产的当代显影。
作为电动车电池关键材料的锂,使智利北部盐湖成为中美博弈新战场。中国天齐锂业控制着全球最大锂矿SQM的23%股权,而拜登政府正推动“锂佩克”(Lithium OPEC)构想。当地原住民抗议道:“19世纪他们抢硝石,现在抢锂,我们的水井却干了。”
2022年9月,62%选民否决了被视为“最进步”的新宪法草案,这部包含环保权、性别平等的文本失败于民众对激进变革的恐惧。智利社会学家曼努埃尔·安东尼奥·加雷顿指出:“我们既要摆脱皮诺切特宪法,又害怕成为拉美的实验小白鼠。”
在这个铜矿与诗歌同样丰饶的国度,历史从未真正过去。当全球南方国家面对新冷战、气候债务与数字殖民主义时,智利的挣扎或许预示着一个更尖锐的问题:如何在保持开放的同时,不被他人书写的剧本再次撕裂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