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 / 吉朗 历史
在墨尔本西南方75公里的科里奥湾畔,吉朗(Geelong)这座维多利亚州第二大城市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身份重构。从原住民的古老歌谣到羊毛帝国的机器轰鸣,从后工业时代的迷茫到碳中和目标的先锋实验,这座拥有18万人口的港口城市像一块文化棱镜,折射出全球化时代地方发展的所有典型命题——殖民记忆的消解、产业转型的阵痛、气候危机的应对以及多元文化的融合。当我们漫步在重新焕发活力的海滨步道,脚下每一块砖石都在诉说着一个关于毁灭与重生的寓言。
在第一批白人探险家抵达前的数万年里,沃达乌朗(Wadawurrung)人早已在吉朗地区建立了复杂的生存网络。科里奥湾丰富的贝类资源、巴旺河(Barwon River)流域的淡水供应以及火山平原上的袋鼠种群,构成了原住民"乡野超市"的完整生态链。人类学家在现今的东部海滩附近发现了至少26处贝冢遗址,其中最古老的堆积层可追溯至公元前6000年,这些由食用后的贝壳、动物骨骼和石器工具组成的文化层,堪称南半球最持久的可持续生活见证。
1835年约翰·蝙蝠曼(John Batman)的"土地购买"协议彻底打破了这种平衡。现存史料记载,沃达乌朗首领科罗托科尔努特(Corotokurnoot)在墨尔本北部的交易中获得了毯子、刀具和面粉,却永远失去了对吉朗地区的控制权。更具讽刺意味的是,蝙蝠曼日记中描述的"欢乐聚会"场景,与后来发生的数十起原住民遭屠杀事件形成残酷对比。到1850年代,当地原住民人口已从估计的2000-3000人锐减至不足百人,幸存者被强制迁往远离海岸的传教站。
当代沃达乌朗长老拜伦·鲍威尔(Byron Powell)在市政厅的公开演讲中曾质问:"当你们赞叹那些维多利亚式建筑时,可曾想过砌墙的石灰中混合着我们祖先贝冢的粉末?"
1851年维多利亚殖民地脱离新南威尔士时,吉朗凭借天然的深水港优势迅速成为澳洲羊毛出口的枢纽。现保存在迪肯大学档案馆的码头工人工资单显示,1880年代巅峰时期,每周有超过200万磅羊毛从吉朗运往英国曼彻斯特的纺织厂。城市天际线被数十座红砖羊毛仓库统治,其中最宏伟的联邦羊毛大厦(Federal Wool Stores)占地达3公顷,其哥特复兴风格的钟楼至今仍是城市地标。
工业繁荣的背后是尖锐的社会矛盾。1890年大罢工期间,吉朗港曾发生澳洲历史上首次工人与中国劳工的暴力冲突。当时的《吉朗广告报》记载,约500名白人工人用码头绳索将30名华工捆绑在羊毛包上,高喊"白澳政策"口号。这种种族主义情绪在1901年联邦成立时被写入《移民限制法案》,而法案的主要推手、澳洲首任总理埃德蒙·巴顿(Edmund Barton)正是吉朗选区的议员。
1963年福特汽车吉朗工厂的投产曾带来短暂繁荣,但全球化浪潮最终摧毁了这座城市的工业根基。1994年阿尔考铝厂(Alcoa)关闭导致3000人失业的场景,被《时代报》描述为"整个城市集体吞咽抗抑郁药的日子"。历史档案显示,1981至2001年间,吉朗制造业岗位减少达42%,远高于全澳平均水平。空置的工厂像巨大的墓碑群,记录着一个时代的终结。
转折发生在1996年,当市政府以1澳元象征性价格将废弃的羊毛仓库租给艺术家群体时,谁也没料到这个决定会孕育出南半球最大的区域性艺术节——吉朗艺术周(Geelong After Dark)。如今每年四月,那些曾装满羊毛的厂房变身为沉浸式剧场,最令人震撼的2018年装置《记忆的经纬》,用500公斤回收羊毛在旧仓库墙面编织出原住民创世神话的图案。
面对海平面上升威胁,吉朗在2021年启动了澳洲首个"气候正向"(Climate Positive)港口改造计划。工程总监玛丽娜·陈(Marina Chen)介绍:"我们正在用3D打印技术制造珊瑚状防波堤,这些仿生结构不仅能抵御风暴潮,还能为海洋生物提供栖息地。"更激进的是,所有港区机械将在2025年前完成氢能源改造,利用附近风电场的过剩电力生产绿氢。
在吉朗北部的Norlane区,来自南苏丹的难民社区发明了"菜园银行"系统——居民用种植的有机蔬菜兑换碳积分,这些积分可抵扣水电费。该项目已使社区碳排放两年内下降37%,联合国难民署将其列为全球15个模范安置案例之一。社区领袖约瑟夫·马比奥(Joseph Mabior)说:"我们失去过一切,所以比任何人都明白如何从零开始建设可持续生活。"
漫步在吉朗西区的帕金顿街(Pakington Street),能在300米内品尝到索马里骆驼肉馅饼、阿富汗波拉尼烙饼和改良版肉派——后者在传统澳洲馅料中加入越南鱼露,被美食评论家称为"殖民与移民风味的量子纠缠"。2023年人口普查显示,吉朗居民在家使用英语以外的语言比例已达29%,其中缅甸钦语增速最快。
城市东部的"和谐三角区"堪称宗教建筑博览会:19世纪圣玛丽天主教堂的尖塔、20世纪清真寺的穹顶与21世纪佛教禅堂的斜屋檐构成奇妙对话。特别值得注意的是,原住民艺术家在清真寺外墙创作的"水之梦"壁画,将伊斯兰几何图案与沃达乌朗人的水系传说融为一体,这件作品去年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化多样性奖。
站在吉朗新落成的海洋观测塔顶层,视线可以同时捕捉到几个时空的叠影:远处科里奥湾里若隐若现的原住民独木舟航线、近处港口转动的风力发电机叶片,以及市中心工地上攀爬的机器人建筑工。这座城市教会我们,历史从来不是单向度的前进,而是不同时代智慧的多重奏。当世界在气候变化、文化冲突等问题前陷入焦虑时,吉朗的启示或许在于:真正的韧性不在于抗拒改变,而在于让每个时代的创伤都转化为新生的养分。就像那些被改造成艺术空间的羊毛仓库,既保留了工业时代的筋骨,又注入了创意经济的灵魂,这种记忆与创新的共生,或许正是人类面对不确定未来的最佳姿态。